夢之國

殘翼之三




庫拉特爾在夜深因寒意而冷醒。
毯子滑落在腰間，女孩已經不在房子裡。
蒂蕾雅再次離去了，並沒有實現自己的願望。
是回到帝都的城堡去？還是離開了這個讓她失望的國家？
因為理解她的性格，所以這次應該再也無法把她找回來。

「…已經沒關係了，拉帝奧斯的仇，由我來報。」
縱然知道那是把自己引向滅亡的道路。


+


被清晨的冷空氣弄起來的並不只一個人。
掙開雙目，只見銀白的髮絲，還有被微弱陽光照亮的木地板。
一手按著微寒的床，雙腿還是感覺不了地面所帶來的實感。
「這兒是什麼地方…」
連聲音亦像是從遙遠的彼方傳來似的。
嗚…好冷。

虛弱地下床，推開了同是木製的房門，看到一名腰背長著翅膀的婦人正在炒蛋。
「少年，你醒來了呀。」
不遠處的桌旁亦坐著另一名同樣長著翅膀的老胖子先生。
「蘭加斯塔族…」
「是的。少年，昨晚看到你在墓園光著身子真的很吃驚呢！以為見到幽靈了。」
在墓園光著身子。
自己。
「我…」
是誰？

鏡子所映照的，是長有一頭清爽白髮的少年。
寶石藍的眼睛沒有神，大件的衣服顯得那身形異常瘦削。
「這是…我…」
與他如出一轍的臉。
令人討厭的──卻又肯定了自己的，那張臉。

「來！早餐弄好了。少年，你還是吃點東西比較好哦。」
婦人把三份香噴噴的炒蛋放到桌上。
手臂感到被溫暖卻又粗糙的大手捉住，然後被牽到餐桌前。
「請用吧。」
婦人把牛奶倒進杯子裡，瓷杯被豪邁地放在那份特別大的炒蛋旁邊。
「像你這樣瘦的孩子，一定要吃得多一點，才能快高長大哦！」
「…謝、謝謝。」
便提起了湯匙，勺起了小口的碎炒蛋。
含在嘴裡，咬了兩口，一把吞下去。

是炒蛋的味道。

「少年，你怎麼了！不合口味嗎？」
模糊的視線只能看到蘭加斯搭的先生站起來，婦人亦憂心忡忡地把手按在眼眸下。
有什麼濕潤的東西堆積於臉上。

「…不，真的…很美味。」

胃部開始因為食物的進入而開始臑動。
淚與汗嚐起來亦是鹹鹹的。
血液噗通、嘆通地穿梭身體。

是活著的味道。

夫婦互相對望，然後婦人便道：「盡量多吃一點，如果不夠的話我再為你弄一些。」
「嗯！嗯！」
一邊吃一邊哭，炒蛋都已經變味了。
不過卻阻止不了自己繼續哭泣，因為他到現在才發現──
我正活著。


+++


帝都的光景依舊荒涼，士兵數目佔了一半，但與一年前不同的是：十名市民之中至少出現一名蘭加斯塔人。
街上出現了對於庫拉特爾的通緝告示，但基本上沒有多少人會去看，畢竟之前連通緝將軍甚至是皇子的告示也有了。
頭戴巨型草帽的庫拉特爾並沒有刻意撕下那些印有自己外表的告示，真正知道自己臉孔的，除了那名蘭加斯塔的王佐外就沒有別人。
但在上次入侵之後，城堡內外的保安明顯加強了很多。
必需要把現在的皇帝殺去，帝國絕對不容許污穢不堪的蘭加斯塔人存在。

於是，拔出了石之巨劍。
庫拉特爾選擇了用最直接的方式殺進去。



「居然真的一個人來了，你的勇氣本人實在不勝佩服。」
是迪蘭皇帝復國的要臣之一，被稱為戰無不勝將軍的塞茨‧恩德志(ザイツ・エンドージ)。
縱使被帝國士兵包圍，庫拉特爾亦不為所動。
只要突破他們衝上樓，就是國王所在的謁見室了。
「我們的皇帝好生。只要你交出蒂蕾雅，並發誓忠於迪蘭大人，我們就能免於一戰。」
「免談！」
丟下大草帽然後舉劍，充滿決意的眼神與當時的迪蘭一模一樣。
然而這次塞茨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。
「哼，還是得要以武力解決嗎…」
「等等。」
在士兵的敬禮與王佐的陪同下，迪魯提亞那帝國的現任皇帝迪蘭，親自來到前線。
「居然親自走過來了！該死的皇帝！」
庫拉特爾不覺自己快要把石劍扭碎。
「迪蘭大人，你怎可以…」
「沒關係，塞茨。」

雖然迪蘭並沒有握劍，但在身邊的加連特已經準備好，隨時作出戰鬥。
「你就是庫拉特爾？」
「是呀！與亞人友好的皇帝大人！」
很久沒有聽到蘭加斯塔族被稱為亞人，迪蘭本以為大家已經把這詞語都淡忘了。
「…到底你與拉帝奧斯是什麼關係？」
「那傢伙…那傢伙是我的好兄弟！那漆黑的塔之內我是唯一理解他的從者！只有一人的孤獨與寂寞，你們根本無法理解呀！」


+++


跟著夫婦前往帝都，雖然看來還非常貧窮，但人民都比初次進來的時候快樂很多。
縱然還是有少許針對蘭加斯塔族的不友善目光。
「…無法想像，這樣的帝國，還會有如此多的蘭加斯塔族。」
「這是多虧迪蘭皇帝的福呢。」老先生笑道，語調稀疏平常：「我們的皇帝致力改善帝國人民與我們蘭加斯塔的關係，雖然未見過他，但我們還真的需要感謝他。因為這樣，我們才能定居於兒子長眠的地方…」
原來是這樣呀…
會到墓園，亦是因為夫婦希望拜祭兒子。
想必是從前的戰爭中戰死的王國戰士。
多少人為了當時愚蠢的皇帝而失去性命，實在已經數不清了。
「我好像…說了不該說的話。」
「你並沒有錯哦。」
婦人把手搭在肩上，那親切的笑臉，令人想起記憶中不曾存在的母親。
媽媽的感覺，就是這樣的嗎？
叫人安心的、想依賴的感覺。
好像說母親在自己誕生不久後就去世了，那傢伙也應該未嚐過母愛吧。
縱使現在於眼前的是以往無法承認的蘭加斯塔人，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。
他們並不骯髒，純潔的內心比我們乾淨多了。
特別是那豔紅的大眼，與當時的小女孩一模一樣。

對了，蒂蕾雅還有庫拉特爾，到底怎樣了呢？
自從離開了塔，就再也沒有看過他們了。
是我，把他們拋棄了嗎…


+++


「從者…哼，這樣說的話，我們條件便相同了。」
加連特把佩劍抽出，擋在迪蘭前方。
「加連特…！」
「迪蘭，抱歉，我與這人有點過節，這場戰鬥，能否讓我處理？」
從背後的角度看不到加連特的表情，然而迪蘭知道加連特這樣做有他自己的原因。
「我明白了，但不要勉強自己。」
否則我會很傷心的，迪蘭小聲地補充了一句。



庫拉特爾把劍指向加連特。
「為什麼不使用你們亞人那引以為傲的翅膀？」
「因為我知道你的目標並不是我。如果我飛起來的話，你反而更容易傷害迪蘭。」
「看來亞人並不是全部白痴。」

這是一場忠誠度的戰鬥。
庫拉特爾為了拉帝奧斯向迪蘭復仇，所以把迪蘭殺去是他的目標。
而加連特亦是為了保護迪蘭而戰，絕對不能讓眼前的人碰到迪蘭一根汗毛。
「我是聖雷史提王國的前近衛兵，亦是最清楚迪蘭的人。正因如此，我絕對不會讓你傷害到迪蘭。」
所謂的近衛兵，即是從小被訓練成即使犧牲性命亦要保護主子的堅盾。
把這身份說出，充分表示了加連特的覺悟。
可是論覺悟的話庫拉特爾亦不覺自己會輸，就算是為了從前那三人一起笑的日子。

以眼神認清了彼此的決心，開始劍刃相交──


+++


目光只能停留在大街那幾乎沒人看的告示上。
「庫拉特爾…被通緝了…？」
「呀…這孩子嗎？聽說他昨天潛進城堡，雖然沒有公佈目的，但看到城堡那邊大為緊張，說不定是刺客之類的…」
刺客！
不過庫拉特爾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現與世無爭，為什麼突然會做出跑進城堡當刺客之類的事？
對了，說不定…
「對不起…但…有一個地方我必須要去！已經不能再留在你們身邊了，你們救了我，我實在無以為報…不，我根本就不知道報答的方式。」
兩夫婦都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「你想到哪兒？你的身體還未完全康復呢…」
「我必須要到城裡去救我的大哥，或許你們不相信，但我的大哥，就是迪蘭‧烏魯‧迪魯提亞那(ディラン・ウィル・デルティアナ)，現在的皇帝。」
說完，便轉身，向城堡的方向跑去。

「…那真是一名好孩子呢，難怪我們的皇帝當初會稱他作救國英雄了。」
婦人倒進了丈夫的懷裡。
「嗯…拉帝奧斯…當你把名字說出來的時候，我們怎會不知道你是誰…」
畢竟那是在全國戰爭追悼會上，遙遠看不見身影的皇帝，所讀出的第一個名字。


+++


再一次的交手，加連特發現庫拉特爾比上次速度快了很多，明明是看起來非常沉重的巨劍，亦能如手臂般自如揮舞，光是閃避一個又一個充滿力量的攻擊已經叫加連特感到吃力。
這就是庫拉特爾的決意嗎？他並不是看著自己，那熾熱目光所注視的，由始至終只有在背後的皇帝。
就算知道即使能夠傷害迪蘭，自己亦難免一死…
所以，才不能讓庫拉特爾碰到迪蘭！

曾經向著騎士之聖劍立誓，要為守護最重要的人而戰。

岩石的大劍撞向鋼劍，論力氣庫拉特爾更勝一籌。
為了保持平衡，加連特張開翅膀，讓身體可以承受更大的空氣阻力。
劍光劃過，隨即再響，石之音混沌而有力。
咆哮的叫聲，眼下清晰的血痕，破爛的衣物。

「我絕對不能輸呀！！」
說著，左手從手腕的布團中抽出了三把小飛刀。
沒想到對方還有此一著！
加連特被劍的力量制衡，同樣注意到暗器的塞茨亦來不及趕至迪蘭身邊。
手裡劍被揮出，三把都準備直衝向迪蘭要害。
「啪吱」之聲，血液淺進空氣中。


塞茨倒抽了一口氣。
其他待命的士兵們亦不能給予任何反應。
就連庫拉特爾都無法解釋眼前所見。

迪蘭驚愕地搖著頭，從來沒有看見他的表情如現在般鐵青。
「加…加連特！」
蘭加斯塔的羽毛被染至鮮紅，一滴一滴的，流落在地上。
刀子全都深深插進右翼的肌肉，跟著失去氣力的翅膀掉進漸漸擴展的血池中。

沒人可以阻止迪蘭衝進戰場。
眼中只有浴血的騎士，雙手塗滿了黏搭的血液。
那寬大的翅膀，失去了原有的顏色。
而石之劍尖，不知不覺已經到達灰白的頭頂。

「迪蘭大人！」
靈魂已被挖去，塞茨的呼喚傳不進耳中。
石劍開始舞動，其中一名呆滯的衛兵才發現有人把自己的佩劍搶去。
然後，劍峰再次交錯，這次發出了呀呀咿咿的難聽聲音。


庫拉特爾終於都無法沉默了。
那與身後的青年一樣的臉孔與身影。
在抱緊重要之人的皇帝眼中，那片純白的光輝。
視角互相重疊。

「庫拉特爾，從現在開始，我不准你傷害我的大哥！」
成熟低沉的聲音所帶來的命令語氣，是庫拉特爾最熟稔不過的。
「…拉帝奧斯…」
石劍轟隆一聲被丟落在地上。
「為什麼…為什麼呀！」
直至被衛兵們捉住，庫拉特爾口中都只餘下為什麼。
因為只有他可以看得到拉帝奧斯眼裡的悲傷。


+++


拉帝奧斯復活了，雖然希望相信他之前並沒有去世。
帶著感動卻有所擔憂的微妙心情，迪蘭最後還是聽從拉帝奧斯所說，並沒有公佈他重回人世的消息。
比起之前充滿仇恨的見面，拉帝奧斯笑得更多、更真實了。
曾經問過，以往十七年的恨意就這樣被放下，真的可以嗎？
於是拉帝奧斯回答道，正因為這仇恨使他忘記了更重要的東西。
對庫拉特爾也好、蒂蕾雅也好…
從現在開始，才是拉帝奧斯他那真正的人生。



忙碌過後夜已深，迪蘭推開了加連特房間的門。
翅膀受傷的王佐還未有睡，只是躺在床上，呆看著漆黑之夜若有所思。
「加連特，你的翅膀…還有沒有關係？」
「雖然還無法隨意拍動，但已經不痛了。」
繃帶換了好幾次，為了防止發炎情況加劇還注射了好幾支藥。
「還是乖乖睡一下，答應我，不要想別的東西。」
進來之前，有一大堆說話想罵他，但看到加連特那疲累的樣子，迪蘭把心中想的全部都吞回胃裡。
不希望讓他再受傷了，無論是在身體上，還是在心靈上。
只好打算離開，迪蘭的手卻被另一隻熱得不尋常的手牽住。

「加連特…」
「不要走…迪蘭…請不要離開我…」
受傷的人會比平日更軟弱，自己一個人面對病魔煎熬，一定很難受。
「好的。我不會離開。」
撫著那充滿汗的臉，迪蘭主動扣住了對方的手指。
加連特終於都笑了。

「我不會離開你…所以也請你不要離開我…我已經不能失去你了，加連特。」
翅膀也好，什麼都好，都不可以再次受傷。
一支羽毛，一根髮絲，都是這身體貴重的寶物。



迪蘭，我的身心，都只屬於你。







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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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：

這話我打得超乎想像般的順利…
結果我把本來是第四章的內容都拚進來了- -
所以有些東西可能來不及交代清楚…


殘翼的主題其實還未正式回應。
這次讓加連特受傷亦只是我靈機一動而已。
我不是打虐文的料(掩臉